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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拾光》艺术特色之我见

去年十月,得到一本尹武平签名的散文集《归途拾光》,但当我捧读《归途拾光》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尹武平是一个从班、排、连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将军,又是“冰心散文奖”的获得者,能得到尹武平签名的书,兴奋喜悦,先睹为快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我几次拿起书又放下,总觉得应该找一个特别安静的时候专心地来读。这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感觉,仿佛人要礼佛必先斋戒静心一样。这与是尹将军的书有关,也无关,我对自己需要读的书历来怀着敬畏之心,我觉得这是对作者,也是对自己最起码的尊重。

当我捧起《归途拾光》的时候,尹武平送我书的事完全隐退了。我拿着的就是一本散文集,一本我必须认真品读虚心学习的纯粹的散文集。

第一篇《记得那年桃花开》好像曾被选入无锡市中考模拟语文阅读题。能被选作考题的肯定有它的过人之处,但不管它,且往下看。

“叶子在枝条上青绿绿地闪着油光”,这是一句普通的描写,但它一下子把我抓住了。青绿绿而不是翠绿;闪着油光而不是亮光,这不同凡响的“青”和“油”,一下子把一棵玲珑可爱的小桃树推到了我们面前。

接着,作者用了一个乡土气味极浓的比喻来写不受待见的桃树:“不开花结果的桃树像不下蛋的母鸡一样,是不招人喜欢的。”没有真正的乡土生命体验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这个比喻的情感和趣味的。在农村,人们对鸡蛋的感情远远胜过鸡本身,就算人们疼鸡爱鸡,那也是因为鸡能生蛋。对于少油没盐的乡下人,鸡蛋就是他们不可缺少的生活来源和热乎乎暖烘烘的期望期盼。我在农村生活过,我一下子捕捉到了这个比喻所透射出来的作者的情感底蕴和质朴个性。

沿着这种情感,作者写到:“我经常攀到树上折下许多叶子去喂羊,谁知折完后竟发出更多的枝条来,越发显得枝密叶茂了。”

不受待见,被折喂羊,蓬勃繁茂,自自然然又意想不到。这意想不到又自自然然演变成孩子们的所爱,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树上树下,看蚂蚁,看蟑螂,看屎壳郎滚牛粪蛋……忘记了一切,包括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是关键。至此,一切的铺排婉转显出了真相。接下来写穷日子,写桃树开花结果,写那一树桃能卖十几块钱呢!写妈妈卖桃的不易,写妈妈的胆怯和毅然,写我多么不懂事又多么心疼妈妈,写妈妈多么爱我又多么艰难。这是一篇写日子,写人写事的散文,但因为前面的铺排婉转,所有的发生有了依托,所有的叙写不再突兀。今天的卖桃不是孤立事件,它是所有穷日子的一撷。穷日子也是日子,有心酸也有欢乐,这样的铺排婉转有血有肉,不着痕迹却给人深深的感染。

《水流自净》也是一篇写人写事的散文,写的是作者在入伍初期莫名其妙被怀疑受委屈,最终靠妈妈那句让他刻骨铭心富有哲理的“水流百步自净”走出困境的事。《水流自净》的开篇比《记得那年桃花开》还要美,那白与青的对比,那软与硬的搭配:白茫茫的盐碱地,芷青色彩带似的小河,河上的青石板桥,池边枝叶旺盛的柳树。柳树的枝条垂到水面,树下有一块油光油光的小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脚伸在水里,与鱼虾嬉戏,不时发出兴奋的铜铃般的笑声。而小孩的妈妈就在近旁洗衣,也许还有其他人。这是怎样一幅温馨又惬意的画面啊,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描写啊!

可这铺排依然不是为了铺排而铺排,而是要写出下面一段话:“原本清清的小池塘一侧,被那农家自染的老土布衣褪下的颜色和汗污搅浑,变成了一条黑紫蓝相间的细沙带,随着流淌的河水钻过小石桥,向前漂去。漂着,漂着,还在漂着……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最后仅看见远方的溪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像无数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十分迷人。”

这是一段承前启后由景入事的描写。因为这段描写,妈妈那句抽象深邃的“水流百步自净”的人生格言一下子变得形象,具象。因了这形象,具象,那深邃抽象富含哲理的名言警句在作为小孩子的作者心里扎下根,成为影响他一生,帮助他度过难关的一句至理名言才变得可信可能。这里铺排与婉转,看似无意,实则匠心,在这段描写中,作者还特别运用了繁笔,他不简单地止于“漂去”,而是用“漂着,漂着,还在漂着……”进一步强化百步的概念,让时间和空间完全以具象呈现。还有小星星的比喻,那是多么清明高远的意象,作者把变清的在阳光照映下的粼粼波光比作小星星,并且以“一闪一闪,十分迷人”来摹写,这样的比喻和摹写,把小河的清明、清亮写出来了,也把小河的美丽、美妙写出来了。这是一个诱人的画面,这是一个诱人的前景,有了这样的描摹,“小河水高洁清雅,自我净化,永不回头向东流,勇往直前奔大河的高尚品格”、“远大抱负和宏伟目标”和“坚韧可曲但永不退缩的宽大情怀”自然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际,而且经久弥新,成为“我”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成为“我”一生的参照和追求。文章最后写到:“在新的起点上,我的灵魂像小河一样得到不断净化。在新的起点上,我又怀念起我家门前那条小河。”

文贵曲笔。《记得那年桃花开》和《水流自净》的宕开一笔曲婉入题,美,自然,文理勾连,既拓展了生活画面,又深化了书写主题。可以说,就曲笔入题而言,《记得那年桃花开》和《水流自净》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文本范例。

《归途拾光》的散文,带着明显的乡土生命体验。从篇章,《那年桃花开》《知了情》《秋月》《秋雨》《点拨》;从画面,竖着头发走夜路,顶着麻袋去上学;从叙写,蒸年馍时多拽一块面,把黑豆赖成枣的童真童趣,全村人踮着脚尖等救济粮的急切和期盼;还有那鸽子蛋大的青桃,躺在小黑碗里的几根凉粉, 那“一树桃成熟好了,能卖十几口钱呢”的喜悦,“人活一辈子,不蜕几层皮,难得过上好日子”的唠叨,“撂下一句话”“撂”的硬决,没有一处不透着浓浓的乡土气息。那揭着皮,掐着青红丝吃月饼的样子你想想都心酸,那使命结结实实落在“我”肩上的质感,沉甸,叫你不由想起木桩,粮桩……

还有比喻。先不说幼年书写中的“不开花结果的桃树像不下蛋的母鸡一样,是不招人喜欢的”,就是成年书写,作为军人,信手拈来脱口而出的也还是跟土地有关,跟乡村有关:早熟的孩子就像棚里的瓜果,好看,味道不对啊。军营自有一杆秤,秤砣就是官兵的心。“轻敌而盲目自大,总以为我们打印度像逗蛐蛐一样”。洞朗像个“柿子”,印度伸出指头试“软硬”,如果是软柿子,顺手就捏了,结果发现是硬柿子,铁柿子、钢柿子,只好无奈地把手指头缩回去。本来指头蛋儿可以捻碎的一件事,现在可好,非要撸起袖子伸出拳头去解决……

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很多,但儿时的记忆却是长在骨头里,溶在血液里,它是一种气息,一种风貌,它和生命一起长大,长成一种品格,长成一种情怀,长成一种抹不去的文字底色,长成一种难以遏制的情感流露。

《知了情》是一篇比较纯粹的状物散文,但作者在写到知了喜欢在榆树上扎堆时情不自已地就写到了吃榆树皮的日子,文章最后又忍不住写到:“也许是古城里林立的高楼阻隔了它悦耳的叫声……我多么想能见到那时满足过我童年好奇心的知了,能听到给我带来无限童趣、悦耳的知了声啊!”

这不是简单的知了情,更不是简单的首尾照应。这是一种情怀——乡土情怀,自然情怀。人是从山林走来的,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没有人比在乡村长大的生命更懂得人和自然的关系了;没有人比失去青山绿水生命源地的农村孩子对恢复良好生态坏境的渴盼更迫切更真诚了。尹武平,这个从乡村走来的将军,即使离开家乡几十年,即使成了共和国的将军,也无法从这种情怀中走出来,无法抹去那淳朴、阔大、辽远、真诚的乡村情怀。

这种情怀的渗透和植入,把尹武平散文的深度和广度一下拉开了,使他的散文有了一种纵横浑厚的气韵和气象。《知了情》最后的呼唤,《白蒸馍》最后“我还能吃到儿时那纯正的白蒸馍吗”的诘问,自然又超然地把文章提到了一个广阔而丰厚的层面。

这种情怀的渗透和植入,让尹武平的散文具有了浓烈的热度和醇厚的温度。在尹武平的散文中,有体恤,有感恩,有珍惜,所有这一切,都源自这质朴又深刻的乡土生命体验。因为这温厚又心酸的生命体验,尹武平有比别人更柔软的同情心,更淳厚的同理心。因为这生命体验,尹武平的思考既朴实又深邃,书写既宽广又真诚。他敢于说真话,说实话,敢于袒露自己的心底,敢于言别人不敢言不愿言之事:质疑《芳华》,立场鲜明,直言不讳;对邓文迪事件发声,虽调侃又不失思考的冷静和敏锐;他当面顶撞上司,不为私利,只为抵制歪风,争得士官选取、军官提升的公平;他说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连队,是没有资格谈凝聚力战斗力的不是随便说的,那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切身感受。他从自己的生命体验,意识到孙子正在失去作为自由人的童真童趣,意识到高楼林立的城市正在失去生命的自然之地,意识到润圆弹牙的白蒸馍正在失去它原有的纯正的味道……辽远仁厚,清明俊朗,至诚至真,坦坦荡荡。

《归途拾光》的真诚坦荡,打动了所有看它的人。无数名家大家给《归途拾光》写评题字;著名作家贾平凹亲笔为《归途拾光》题写书名;《归途拾光》读书分享会上,多个读者满含热泪,有的甚至泣不成声;《归途拾光》出版一年半五次重印……可以说,《归途拾光》把散文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把散文的境界提升到了极致。

这一切,既源自一个军人的血性风采,也源自他乡村生命体验的温厚光芒。

所有的个体生命体验都是唯一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即使是完全相同的生长环境,因为感受、感知、感悟的主动性和能力差别,也完全可能呈现出千差万别甚至天差地别。

尹武平的儿时记忆是心酸的,也是幸福的。这心酸来自艰难的生活,这幸福来自温暖的乡情、亲情。从尹武平的散文可以看出,尹武平对生命,对生活,对他所处的环境充满了热爱和好奇。这热爱和好奇成了尹武平面对这个世界,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有了这钥匙,尹武平的感知、感受被带进了一个广阔而精微的世界。而这广阔而精微的感知感悟,一旦诉诸文字,就立刻显示出它作为文学的精妙和美好。

让我们先从用词说起。《知了情》是《归途拾光》中唯一一篇以状物为主的文章,可见作者对知了的喜爱和难以忘怀。对知了的情怀来自乡村的特别环境,更来自妈妈那句“人活一辈子,不蜕几层皮,难得过上好日子”。正是妈妈这句时常教导“我”的话,让“我”对知了蜕皮颇感兴趣。作为小孩子的“我”无法理解妈妈话里的哲理,那太虚渺,太空洞,但“我”想通过了解知了蜕皮来了解这个世界急切热切却是不可阻挡的。为了观察知了蜕皮,“我”捉了三只知了放在盆里。“我”看见它们先是爬,然后“它们就停止了爬动,静静地待在那里。随着一阵抽搐,它们后背上绽开了一道裂纹,裂纹越张越大,渐渐地露出粉红色的躯体”。

真是一个惊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作者会用这样一个词。但它的确特别准,特别美,特别温暖,它把生命嬗变的强劲写出来了,把作者对知了的喜爱写出来了。知了蜕皮肯定是痛苦的,任何生命的嬗变都是痛苦的,作者后边也写到了他“感觉得到它的痛苦”,但作者却用了“绽开”,而没有用“裂开”。绽开固然有裂开的意思,甚至以裂开替换也不是不可以,但绽开很容易让人想到“绽放”,想到花,它给人的心理感受是美的,温暖的,是充满渴望充满期待充满爱的,而裂开就没有这样的意思,冷冰冰一潭死水,痛苦也一览无余。这是一个可以替换,但作者却不愿替换的词,它的选择不光带着作者对知了蜕皮观察的细致入微和凝神贯注,更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对生命对成长的好奇和热情。还有“抽搐”、“裂纹”和“越张越大”,试想一下,把“裂纹越张越大”换成“裂纹越来越大”,那张力,那动感是不是要差很多?我在引文的时候,就把“越张越大”引成了“越来越大”,感觉不对,一看,果然不对。好的词句是不可以随意替换的。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萧红作品编入教材时被编者进行了拙劣的改动,其中《火烧云》的例子有两个印象很深:第一个,原文形容火烧云的“红堂堂”和“金洞洞”被改成了“红彤彤”和“金灿灿”。这真是惹人发笑的改动,正如文章作者所说,这种改法,“文则文矣,失去了口语的生动”。况且,“红堂堂”让人想到“满堂红”,想到熊熊燃烧的炉火,而火烧云的主要特征正是红,而不是亮。另一个,为了和“葡萄灰”这一偏正的结构对应上,编者将原文的“大黄梨”改“梨黄”,“紫茄子”改成“茄子紫”。这一改,不仅原文三个词语都是三音节的音韵美被彻底破坏了,更重要的是违背了儿童的感知和接受心理。因为儿童对水果、蔬菜的感知是整体的,而不是它的某一方面(比如颜色)的特征。萧红以儿童的心理、语言来叙述,可谓‘大巧若拙’。编者以成人的眼光、知识对原作进行改动,硬生生将儿童口语改成了成人规范语言,却是‘弄巧成拙’。

感谢此文作者,为我们揭开了文学的面纱,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真正的美。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可看可闻可触可摸的感觉,它的美不在于漂亮,而在于可爱。漂亮是平面的,死板的,可爱却是鲜活的,跃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又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所谓“文以气为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萧红是一个有着壮士心,女儿情,孩子气的作家,鲜明的“孩子气”对于她的创作,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有着一种不可模仿的,稚拙的美。

尹武平散文所透射出的稚拙淳朴,也是尹武平的独特表达。它是尹武平的,不是李武平的。这是个体生命体验的精准表达,无人可以模仿,更不可能有人完全一样。

   《记得那年桃花开》的开头这样写道:“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一颗桃核落在了我家院子西南角……”这是一个模糊概念,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开篇。但这模糊和漫不经心用得极好,恰到好处。《记得那年桃花开》要写的是卖桃,写的是苦日子,如果把桃树的时间说得太细,太准确,反而会冲淡主题的表达。文章的最后一段也用了模糊:“记不清串了几个村,说不上走了几里路,那一笼桃总算是卖完了。”这一次的模糊是要渲染多,多到记不住,说不清,这样,日子的苦、卖桃的难就体现出来了,要是写得太清,太实,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了。

在《父子》里,作者这样写道:“父亲静静地躺在土炕上。看着父亲满头稀疏的白发,憔悴的面容,半张的嘴巴,插在鼻孔边的氧气管子,手臂上滴答滴答地输着液体,我内心充满了无以言状的苦楚。”在这里,作者对父亲的状况做了细致地描述,但对我的感受却用了一个极其模糊的“无以言状”。父亲已近二十天水米未进,全凭那点滴答维持着生命的体征,作为儿子,痛苦是不用说的。可此时此刻,作为儿子的作者,肯定又不仅仅只有痛苦,焦急、无奈、酸辣苦胀、幻想奇迹出现一层一层裹抑着痛苦,让这个痛苦变得难以言表,五味杂陈,应该说,唯有“无以言状”才能准确表达作者当时的心境。对比“哪怕是父亲再能看上我们一眼也行啊”,和听到医生说“好了,没问题”所表现出来的“欣喜若狂”,这一句看似轻松,实则沉重的模糊,就一下显出了它的分量。

所有的技巧都是为了生命体验的精准表达。遣词造句,尹武平随心而出,字字饱满,不拘泥,不浮夸;修辞表意,尹武平更是心怀良苦,繁简酌当。在《写给岳母》中,尹武平对妻子当时住处的艰苦极尽铺陈渲染,为的是要反衬岳母的坚韧和无私;在《乙未之痛》中写自己和老首长的感情时,却又惜墨如金,只用了三个字:“真、感、情!”这三个字,字字千斤 ,且每一个字单独断开,单独使用标点符号,那么这三个字就不是简单的三个字,于无声处听惊雷,一切皆在无言中。这是简的好处,简的力量。

繁与简有时候体现在内容上,有时候体现在节奏上。节奏也是一种表达,错落有致的节奏会给人一种跌宕起伏的震撼和感染。

《归途拾光》的节奏除过文本自身的气韵和顿挫,句式选择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比如“没有尝出桃味没有孵出小鸡却使我看到了那棵桃树的希望”,比如一个连长对连队的驾驭力,“往往不在于你发现了多少问题,也不在于这些问题是否棘手,而在于你是怎么坚持了原则又给予人性化的处理”,这两个句子的重点都在于强调最后的意思——“希望”和“坚持原则又给予人性化的处理”,但作者却选择使用两次否定,然后肯定的长句,这种选择,不光强调了意义,也让表达有了一种层层逼进不容质疑的震撼力和感染力,起到了让人不得不接受作者观点的效果。又比如,“大家都认为你不会检查的时候你去检查了;不会出现的地方你却在那里出现了;他认为你不会知道的事情你却知道了”和“我曾点兵昆仑山下,踏破贺兰山阙,辗转西北大地,尝遍人间艰辛,才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为共和国的将军”,这是两个典型的排比句,句式整齐,气韵贯通,加上作者使用了一正一反和动词置换,使已经很有气势的表达又多了对比鲜明,由点及面,逻辑严密,情理相融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归途拾光》的短句使用也相当漂亮:《知了情》一开头这样写道:“鸡已上架,鸭已进窝,鸟儿也归林了。连大花猫也趁着夜色在墙角弓着腰,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老鼠经常出没的洞口,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这一段单音节句式的运用,显露出明显的口语化,所以句式的跳跃更活泼。这一活泼,把小孩子的好奇、兴奋、兴致勃勃全写出来了,把一幅夏日乡村夜色图就勾画出来了。《秋雨》的节奏也是短快,平常我们形容雨会说“淅淅沥沥”的雨,可作者不,只用了“沥沥”,简洁明快,一开头就定了调子——急切,不可遏制,难以阻挡。“思绪硬是被秋雨声拽到了少儿时代”中的“硬”“被”“拽”,更是把难以抑制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极富质感。文章的后半部分写到听雨,同样用的是单音节,快节奏,句式整齐,气韵贯通,“黑一层白一层”“大一阵小一阵”“时紧时松、时快时慢、时强时弱、富有节奏、惬意悦耳”,这种节奏,这种韵势,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在大人们劳作了一天都睡着了的时候,对世界的憧憬、感受和旺盛的想象力,充分而又酣畅地表现出来了。

其实句式长短,用笔繁简并无定式,完全看感情的需要,表达的需要。《父子》里,作者写姐姐侍候老父亲时这样写到:“他口水流下来了姐姐帮他擦干净,吃饭时帮他把菜放到碗里甚至有时拿小勺喂给他吃。洗澡时帮他调好水温,每晚临睡前把洗脚水端到跟前给他洗好脚扶上床盖好被子。”是繁写,还是简写?一共七十个字,却用了九个动词,而且这九个动词要么前边用“帮”修饰,要么后面用“干净”、“好”、“到”补充。调好,洗好,盖好,不是一般的敷衍,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位,做到让老父亲舒服舒心,这是一段简写,似简实繁,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把姐姐的细心、孝心,把自己对姐姐的感激之情都写出来了。只因为姐姐这悉心的照顾,作者才能安心,这种感激之情不是做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只有满怀着感激的心,才能观察得这么仔细,表达得这么充盈,七十个字,只用了三个标点符号,一气呵成,让人感慨不已,感动不已。

尹武平散文的文学表达,更在于谋篇布局,如果《记得那年桃花开》《水流自净》中的乐园和河水算是一个小过渡,那么《牵一缕清风拂利剑》则是一个成竹在胸的大构思。《牵一缕清风拂利剑》,这个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比喻,作者在一开始就写到:“我们师是一支历史厚重声名显赫的红军师,是一柄横亘在西北大地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这是一个大气磅礴的比喻,有了这个比喻,军队的重要一下子出来了,反腐败的重要性一下子出来了,“牵一缕清风拂利剑”的主题意义和支贯全文的构架全都出来了。因为这个比喻,整个文章显得横刀立马,气势磅礴,一个“牵”,一个“拂”,将所写之事与主旨形象地贴合,给人生动形象又浑然天成的感觉。

这样的例子不是个例,《幻想》和《触摸理想》的题目就都有统摄全篇的作用。《幻想》中,作者把幻想比作彩云,写出了幻想的绚丽飘逸,写出了人们明知抓不住,却还是伸长脖子在瞅着。这“瞅着”看着随意,实际是结构全篇的关键,因为作者要展开的不是幻想,而是行动。因为“瞅着”,才有了“光瞅着不行,得有行动,否则一切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的醒世警言。

《触摸理想》其实也暗含着比喻,虽然没有明写,但触摸已经把理想具象化了,使理想这样一个空幻虚渺的概念变得不光可见,还可触可摸。理想是远的,但方向、目标是明晰的,主动性和努力就落到了实处,正如作者所说“连队,真是连长触摸理想的一片沃土啊”,至此,作者把触摸理想和脚踏实地牢牢地连在了一起。如此谋篇结构,不仅使文章气象宏大,筋骨强韧,而且鲜活生动,有很强的触动性和感染力。

布局谋篇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切取决于情感需求,表达的需求。一般来讲,散文书写都会用第一人称,但《归途拾光》中有很多篇幅都采用了第二人称;有的篇目虽采用第一人称,但当回忆拉开,又情不自禁地转换成第二人称。第二人称叙述有很强的在场感,面对面,既有利于感情抒发,也比较容易将读者带入情境,让读者产生亲临亲历感同身受的感觉。《归途拾光》中这样的篇幅很多,《怀念密友》《洞朗,你挺住》《洞朗啊,我想悄悄告诉你》《给理想插上翅膀》《聪明反被聪明误》等都选择了第二人称叙述,另外《乙未之痛》《秋月》等也采取第二人称转换,这样不但大大增强了感情抒发的流畅酣畅和感染力,也使文章有了一种骨正气硬,情韵荡漾的感觉。

在谋篇布局结构文章方面,《父子》一文算是既传统又亮眼的一个。《归途拾光》中有很多是写人写情感的,所有的情感都是真情实感,都是由衷而发。但感情和感情是不一样的,包括《写给岳母》,都可以用几件事来组材,来叙写,唯独骨肉亲情不行。骨肉亲情是从小到大磨出来,泡出来的,它没有其他感情那样的光彩,却比任何感情都浓密,都琐碎,都朴实。在《父子》一文中,作者很好地把握和表达了这种亲情。“看到父亲不行了,我没有哭,而是把父亲抱在怀里,对着父亲耳边喊道:“大(爸),你再坚持一会儿,给你把新衣服换好您再走啊!”这是乱时的冷静,也是只有亲人间的那种朴素实在的感情。长歌当哭,没有写哭,但满满的哭都涌到了喉头。后来,“父亲在我的怀里头一歪,长出了一口气,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我没有哭,我只是静静地紧紧地抱着父亲不忍松手,我企图用我的炽热的胸腔温暖着曾经给我生命给我血脉给我温度的躯体”。

怀抱,骨肉亲情的生长地,栖息地。在回忆的开始部分,作者就写到他十多岁的时候病了,父亲给他捏,给他揉,最后他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这就是浓浓的亲情,这就是暖暖的记忆,因为这记忆,父亲的爱不同于其他人的爱;因为这记忆,我对父亲的爱也是别的爱无法比拟,无法替代的。文章最后写到:多少年后,父亲在“我的怀抱里优雅尊严地老去,这就是我们父子”。在很容易流于琐碎,形成流水账的亲情叙写中,作者选择了两个景象迥异的怀抱,既把“父亲养我,我送父亲”这样一种血脉传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亲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又使文章筋骨分明,一点没有啰唆琐碎之感。

细节决定成败,不管小说,散文,细节都是抓住人心,让人铭记的关键。尹武平对于细节的感受和选用可以说得上是精微精准,炉火纯青。先不说“一会儿把左脚掌放在右脚背上,一会儿又把右脚掌放在左脚背上”的画面感,也不说“一只奶水疗养丈夫,另一只奶水养活女儿”带给人的震惊与震撼,就说“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用食指和中指一会儿提我的肚皮,一会儿慢慢地轻柔我的肚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这样一个最普通的细节。父亲是个干粗活的大男人,可此时的父亲却以这样细致,这样轻柔的动作为我揉肚子,如山的父爱瞬间化作细雨,化作春风,沁我骨血,暖我心房。

我和弟弟一个参战,一个待命,两个多月弟兄俩杳无信息,父母心急如焚,日夜熬煎着自己俩儿子,坐卧不宁,左右打探,几乎天天“伫立在村口大路旁向县城方向张望,一夜之间两位老人头发白了许多”,无需多的描述,只一个“村口”,一个“伫立”,就把一对老夫妇那扯心扯肺的熬煎、担心、焦急、焦虑写出来了。

父亲大病初愈,看着一圈儿人,突然问起弟弟。弟弟牺牲已经二十多年了,作者说“他老人家一定是发现自己的骨肉少了一块”,便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弟弟早就牺牲了。这时候,作者写到:“父亲没吭声,只见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流淌下来。少顷,父亲喘了几口气又说:“你们扶我起来,让我在咱院子里走走,再看看……”这看似平静的叙写,把一个长期忍受着儿子牺牲的老父亲的痛苦、无奈、自豪、复杂沉重的内心情感和坚强坚韧写出来了。这是一个无言的场面,但无言的父亲,无言的我们心里该有多少泪,多少话在翻转?弟弟牺牲了,部队的同志不敢直说,母亲急了,几次打断白县长,一连问了几个哪里,但父亲端坐在椅子上,手哗哗哗地抖动,痛苦迅疾布满他那饱经沧桑的脸。紧跟着是母亲“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几度晕厥”,而“父亲没有哭,只有两行浊泪沿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在这里,作者始终抓住父亲的不言,浊泪,布满皱纹,这段细节对比,不光把两位老人老年丧子的痛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悲写出来了,也把父亲、母亲的性格写出来了。给人强烈的现场感,让人感同身受,痛心不已。

《谁说清明尽忧伤》里有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我没有管好弟弟,差点挨了父亲的打。“第二天,我找了一根绳子,一头拴在我的左手腕上,另一头拴在弟弟脚腕上。防止自己睡着了弟弟满院子乱爬。”这些小事,放在平常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弟弟牺牲之后,那情感就突现出来了,迸发出来了。导引回忆的句子,习惯上会用到“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可作者却用了“说起弟弟,我的感情闸门就难以关闭”,有了这样一些细节,“难以关闭”不再难解,它把蕴含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力量和意义真正地诠释出来了。

还有在《锵哥印象》中,作者抓住锵哥“各就各位”“匍匐前进”的个色语言,刻画锵哥风趣、坚韧、低调的性格和人品,让人哑然失笑,印象深刻;抓住“九个小时,用餐两次也没有中断我们的话题”来叙写艺术家与共和国将军相见恨晚,心灵交映的情谊,更是叫人拍案叫绝,感叹细节一字出华彩,四两拨千斤的文学魅力和威力。

最后我要说一说画面感。画面感是一个很文学的问题,它既可以用于小说,也可以用于散文,它是用来形容或评判文学作品生动不生动的一个重要标准。尹武平的散文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大到整段描述,如《秋月》的开头:晚霞慢慢地,慢慢地消散了她那绚丽的颜色,秋月悄悄地,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秋月不知不觉“就像一轮硕大的银盘挂在了当空,银色的、淡淡的光芒洒满了大地。徐徐秋风不时送来几丝清凉,几只蛐蛐在窗沿下的花丛中欢叫着”。这是一幅特别清凉,特别清明的夏夜图,静中有动,暗中有光,既不幽闷,又不吵闹,作者描摹这样美妙的画面,不是为了描摹而描摹,不是为了画面而画面,而是为了写小时候那半个月饼。连接秋月与吃月饼画面的,是那神圣而难耐的“供月”。

《知了情》的开头称得上是纯文学的描写。说它是纯文学描写,因为它的出现并不仅仅在于开篇,而在于营造氛围,创造条件。在这段描写里,作者抓住了“归”,抓住了“黑”,抓住了“睡”,抓住了人间的静,和另类生命的响和动。这“归”“黑”“睡”为捉知了创造了条件,这响和动为捉知了提供了可能,这一静一动,仿佛一幅巨大的夏夜图,一下子把我们引到了捉知了的现场,让我们也仿佛身临其境,参与其中。

小到一个句子,一个词:那刚刚从地皮下钻出来“通体硬壳酷似披挂了一身铠甲,肥硕的身躯很像是一位孕妇”的知了蛹,一软一硬,让你忍俊不已,如面那滑稽可笑憨态可掬的小可爱了;那刚刚蜕完皮倒挂在树干上,湿润润的身子,在月光照耀下还发出微弱的光的小生命,让你禁不住生出哑言噤口蹑手蹑脚不敢碰不敢动的心动和心疼;碧蓝碧蓝的天,一团一团的云;披着绒毛,青里泛白的桃子,如粉红色云朵的粉红色桃花;还有那安闲地躺在树杈上,突然翻身而起的饥饿与馋嘴的我……林林总总,举不胜举,所有的描述都让你如临如面,享尽文字的美妙,尝尽生命的苦乐酸甜。

披着麻袋顶风冒雨去上学的画面充满艰辛,也充满动感:冷飕飕的风,湿淋淋的地,裤腿挽到大腿根,小脚冻得发红,但老母亲一针一线做的粗布鞋却牢牢地别在后腰间的裤带上。工笔描画,细凿精琢,让人心酸,让人心疼。

《硝烟》的描画属于速笔写意。文章开头一句“这是二十年前,我在西北戈壁荒漠上所经历的一次演习”之后,这样写到:“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尽情向这无垠的戈壁荒漠飘洒着,使初秋的塞上平添了丝丝寒意。”寥寥几笔,昔日战场,今日演习地的广漠、荒凉、萧杀就在眼前了。

另外像“低沉的乌云前拉后扯,翻滚着向我的头顶压下来,迅疾又向远方飘去”;像“柱柱硝烟腾空而起,翻滚着弥漫着……”都不止画面感很强,动感也很强。“前拉后扯”算得是个自造词,正是这个自造词,把云和云勾连不断,时淡时浓的状态惟妙惟肖地描摹出来了。“翻滚”和“压”把云的汹涌、凶猛、沉重、浓重写出来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而“柱柱”和“腾空”则是对硝烟强劲、浓烈、来势凶猛的特别体验和特殊书写,加上“翻滚着弥漫着”,既延续了浓烈凶猛,又拓展了画面的空间感,由点及面,把战争的残酷渲染得历历在目。

通读《归途拾光》,我被军人的血性、坦荡,和宽厚质朴的情怀感动着,又被纯稚拙朴的气息感染着,但我知道,稚拙不是稚嫩,更不是简单,它是铅华洗尽的简约,它是去尽雕饰的澄澈。没有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不是说真的没有技巧,而是说技巧的高境界在于让你大快朵颐却不留一丝造作的痕迹。大厨做菜总喜欢用一点点糖,商家有时候会往咖啡里放一点盐,咸味还是咸味,咖啡还是咖啡,但味道却要鲜美得多,特别得多。你感不到糖和盐的存在,但它确实存在,正所谓存在的不存在感。

《归途拾光》就是加了糖的菜,加了盐的咖啡,它让多少人点头称赞拍手叫好,可是少有人注意那糖,那盐。糖和盐再普通不过了,但它在大师手里一下子就变得妙笔生花。变得妙笔生花的不是糖和盐本身,而是大师对糖和盐的拿捏:拿捏量,拿捏时间,拿捏火候。这拿捏的功夫就是技巧,这技巧绝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掌握的,它需要时间,需要历练,也需要悟,需要修养。茶道讲究修养,厨艺讲究修养,写文章更需要修养,毕加索说:“我花了四年学会像大师那样画画,却花了一生才学会像孩子一样画画。”从小孩到大人,一张白纸,尽情地画,尽情地吸纳;从大人到小孩可就要难得多,满纸名利贪,一腔酸苦辣,要在这斑驳晦暗五色杂糅的纸上画出明澈与简约,那得有多大的功力?那得有怎样深厚的生命底蕴,和怎样高远的心志心怀?大道为什么至简,因为它终于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大巧为什么若拙,因为所有的精巧、机巧都只能使生命表达变得可怜,可笑。

《归途拾光》让人几乎忘记了技巧,只沉浸在它至真至诚澄澈稚拙之中,这是多大的荣耀!但文学就是文学,文学的感动绝不会仅仅靠境界和真诚。满汉全席里的“白水煮白菜”看起来清亮清澈,吃起来滑爽怡人,但那“白水”不是真的白水,而是早早用干贝、公鸡母鸡、公鸭母鸭等吊出来的高汤。所有的功夫就在一个“吊”上,吊得好,清亮清澈如白水,吊得不好,又浊又乌又腻味。

《归途拾光》的开篇、布局、词语运用、句式选择,还有比喻、细节、趣味性、画面感等等都很有特色,但它们都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融在内容里。所以我们必须沉下心,细细品,慢慢解,才能品出它内里的门道,解开它诱人的诀窍。

读《归途拾光》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学习。(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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